《之前的我們》：「想像」作為一種反派

繁華世代下的「簡單」

雖然對A24的作品有一定程度的信心，但《之前的我們》這部作品還是令我相當驚豔。先不論這部作品那些既精練又細膩的情節與台詞的鋪排，願意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裡，講一個如此簡單的故事，光是這樣的勇氣我想就相當直得佩服了。

沒錯，從各個角度來看，《之前的我們》都太簡單了，簡單到讓人難以相信它是一部將近兩小時的電影。它的情節簡單，就是一對分散多年的青梅竹馬，在橫跨20年後的相遇與道別。它的表現形式也簡單，幾乎沒有什麼大場面，就是透過一場又一場的對話，逐漸讓我們意識到角色之間的衝突與角力，僅此而已。它討論的命題也很簡單，就是那宛如命中註定，卻又沒有結果的愛情。

明明沒有特別突出的亮點，明明預告片的內容就將近把它整個故事都暴雷光了，這部電影卻仍然能散發出某種既獨特、又耀眼的光芒來，縱使夾雜在《奧本海默》與《芭比》兩大強片之間，它還是吸引了我的目光，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然，要論這種作品為何成功，實在有太多可以講了：耐得住性子的導演、相當有韻味的台詞、演員精湛的演技、強大的設計群們等；每一個都如此獨特，卻又同時都與其他元素配合得恰大好處，成就了這部電影的美好。而從戲劇結構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部作品在操作一個手法上面是相當厲害的，那就是「想像作為一種反派」。

被「空想」出來的不安與惶恐

我們在Podcast中聊過不少次反派，英雄作品中的反派、愛情作品中的反派、也聊過環境作為一種反派。大多時候，我們在聊反派時，指的都是一種外在衝突的形象，他們都是與角色站在對立面的存在，有時他們是有著不良動機，或對主角有所敵意的其他角色，有時他們是沒有一絲毫人情味、中立冷酷的環境。

然而，所謂的衝突並不一定來自於外部，它也可能是來自於人物的內心裡，而這種內在衝突的形象在戲劇作品之中表現其實不少，好比「回憶」作為一種美夢或惡夢的枷鎖，又或者是束縛住角色行動的「個性」或者「價值觀」，當然，還有一種就是像這部電影所呈現的那樣，源自於角色的某種「想像」，以及那個「想像」所帶來的不安與恐懼。

我要釐清一下，所有的內在衝突或多或少都有「想像」的成分在裡面，我在這裡所說的「想像」，指的是一種原本不存在於角色的生活中，但被角色空想出來的事務，好比沒有衝突但卻覺得對方對自己有所敵意，沒有病症卻對開始想像自己的死亡，又或者明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卻對那未知的未來感到不安與惶恐。

從理性上來看，我們或許都可以理解這些事物並不是真實存在的，然而不安的情緒仍然有可能突然襲來，進而影響了角色的行為與選擇。舉這些激烈的例子，是為了直觀地展現角色的行為是如何被空想出來的想像所左右，但這並不意味著，小幅度的「想像」就沒有相同的影響力，依據不同角色所面臨的狀況，有時即使是很小劑量的想像，也能微妙地影響著角色的行為，就好比《之前的我們》這樣。

夢想vs.愛情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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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的男女主角是兒時的青梅竹馬，兩人的情感是從兒時就開始養成，卻因為女主角全家移民加拿大的計畫，強行終止了兩人之間的關係。女主相當適應新的生活，也在異國裡面找到了想要成為作家的夢想，在搬到紐約時，她與男主角已經相隔十年沒有見面，在與母親的對話中，她偶想起了這位失聯許久的兒時玩伴，因而開始查詢男主的資料，這才驚訝地發現男主原來一直都在尋覓著自己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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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未見的老友，如今已長成帥氣的模樣，女主角主動發去了訊息，兩人也終於再次連絡上。之後，兩人互動越來越繁複，感情也逐漸升溫，但相隔兩地的兩人若要發展成戀人實在有太多的困難了，無論是時差、或者兩人工作的性質等，明明是為了追夢而特意搬到美國，女主卻正在查詢著前往韓國的機票，她對這段感情的嚮往正在逐漸影響她的人生選擇，即使是很微小的劑量，即使是短暫的耽溺於兩人可能成為伴侶的想望，都讓她感到深深的不安與恐懼。或許飛過去了，他們兩人就能在一起了，但這真的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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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女主角選擇逃離這個想像，主動提出想要保持距離的想法，兩人因而陷入了冷靜期，停止了聯絡，而女主也在這段時間裡找到了一個更適合她的人，一名同樣懷有作家夢想的紐約男子，兩人在一個作家工作坊裡面相遇並且定情。

橫跨24年的思念

一晃又一個十二年過去，女主已經與紐約男子成為夫妻，在紐約城市裡面生活著，也是這個時候，遠在韓國的男主卻又再次聯繫了她，表示自己這次的出差想要順道來拜訪她。生活已經穩定的女主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也就答應了。相隔了二十多年，兩人終於再次相遇，她們有著數不清的話想要與對方說，而女主也終於發現其實男主這趟遠迎就是為她而來，平靜的生活似乎又泛起了漣漪。

當然，女主已經定居於美國，也是已婚身份，這是她嚮往的生活，她不可能為了一個男子拋下一切，然而「想像」這種東西是沒有成本的。在與男子道別前的餐敘裡，三人來到了酒吧續攤，男主用韓語向著女主傾訴自己的思念，兩人聊到了姻緣的概念，並幻想起了他們可能曾在無限個前世裡面擦身而過，如今才換得一次在酒吧裡面的長談，但也僅是一個長談而已。在離別前，男主在計程車前詢問她，如果把這一世也當成一個姻緣，那他們來世有沒有可能再次相遇，甚至走向不同的結局。

表面上，這個提問不過是另外一個浪漫的想像，想像著他們彼此在來世裡將會有著不同的結局，然而這個問題也彷彿是為這世的他們畫下了句點，他們都知道此世兩人已無緣份，只能盼望著來世的相遇了。最終，送走男主後，女主在走回家的路上還是無法克制的哭了起來，她壓抑許久的情感，最後還是被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想像」給震撼了。

一段被「想像」出來的前世與來世

整部作品沒有一個壞人，沒有人做了什麼壞事、沒有人做錯了什麼事情，只靠著這一來一往的「想像」，就將角色推上了情緒潰堤的邊緣。女主原本去紐約生活就是在自己的規劃之中，卻因為想像著與男主的未來而感到不安及惶恐，害怕自己必須放棄自己的夢想，因而決定終止兩人的關係。再次相遇的兩人，各自的生活已是趨近於穩定了，本不應該泛起什麼樣的漣漪，卻在他們不斷「想像」著不曾存在過的前世，以及還沒發生的來世，再次勾起了女主遺憾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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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始至終都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一切彷彿都停留在角色的腦海之中，但是我們卻好似看完了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就連旁觀的老公都忍不住地調侃自己，說他彷彿是那名邪惡的第三者，正在阻止男女主角兩人的愛情。表面上看似波瀾不驚，然而在角色的想像裡面，他們彷彿已經歷了七千九百九十八次的錯過，這一世是他們最後一次放手，他們將會在下一世裡緊緊握著彼此。若沒有「想像」這個反派，或許也無法成就這樣一段表面看似平淡，內核卻韻味十足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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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劉育松

英國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戲劇評論與戲劇構作研究所畢業。《兩個戲劇顧問》Podcast主持人。

「品劇場」現任劇團團長，團隊作品《舊友新交》、《安庭》、《戀愛OX》曾獲臺北藝穗節『戲劇中的戲劇』及『北藝精選獎』等獎項。

現從事劇場演員、戲劇企劃、戲劇顧問、劇本翻譯等相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