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與想像》：戲劇中難以呈現的「偶然」

巧合、命運？戲劇中的難題

「偶然」這個元素其實有另外一個名稱：『巧合』。

巧合在戲劇之中其實是很常見的元素，因為它是激化戲劇張力相當有效的工具，也是相當悠久、使用流派最複雜的工具之一。然而，戲劇（尤其是寫實劇）是很講究邏輯的劇種，它非常看重事件之間的因果關係，並藉由這樣的因果關係，去觀察在時間跨度上人物情感的變化，以及情節的發展。

有趣的是，正是因為這個特質，所以戲劇是很難真正完整地捕捉到我們人生的真實樣貌的，因為生命就不是一個這麼有邏輯的東西。我們對故事中起承轉合的想像都是建立在有觀者的前提下才合理，但我們的人生是沒有觀者的（除非你相信上帝），也因此，比起有個完整邏輯的脈絡，人的生命其實更接近於被無限個巧合所拼湊起來的產物，只有當我們成為觀者時，我們才會在乎其中的因果邏輯。

而當我們開始觀察自己的人生時，看著一件事情居然是由如此多的巧合拼湊起來時，我們又會產生一個幻覺，那就是這一切彷彿是一種「命中註定」一般，從事件的起點開始，所有的事情彷彿就是為了往著終點的方向而發生著，既合理又讓人覺得神奇。而也是這樣的視野，讓我們成為了自己的上帝，讓我們看到了故事，讓我們創造了戲劇。

把事情講得這麼浪漫，其實只是為了強調一件事情而已，那就是在戲劇之中要去探討「巧合」是比想像中困難很多的事情，因為在成為觀者的那一刻，我們就會習慣性地去找到事情的脈絡，我們會去排除所有不合理的元素，並且從中找到一個有起承轉合的『故事』。

當然，這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如我們在Podcast中時常聊到，我們不相信戲劇是拿來捕捉人生真實樣貌的工具，因為人生就是一個偶爾會有點有趣，但整體上來說滿無聊的一個東西，而戲劇的功能就是把生命中那些有趣的事情拉出來，然後濃縮成一個故事的手法，換個角度來說，它是個相當精緻的產物。

破解「命定」的幻覺　

拉回主題，縱使在戲劇中呈現巧合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觀看，挑戰困難的事物對創作者來說也是某種浪漫，所以還是有許多的創作者不遺餘力地嘗試著。要在眾多嘗試捕捉「巧合」的作品之中，我個人認為有一個流派是特別有效的，那就是「縮短」故事的長度。

「巧合」在有時間跨度上的呈現會逐漸形成一個「命中註定」感的幻覺，那麼最直觀的解決方式，自然就是縮短時間的跨度了；藉由縮短時長，限縮觀眾可以獲取到的資訊，避免觀眾產生過於完整、有脈絡的前後因果，自然就能將「巧合」的效果發揮到最大了，甚至還有可能讓人進入一個似懂非懂的情境裡，去體驗生命中無比混沌的面向。而這就是『偶然與想像』裡，我覺得最令我著迷的地方，那就是它的『短』，它短的很巧妙，短的恰大好處。

三個短篇故事的「短」

《偶然與想像》這部電影是由三個短篇故事所組成的，每個故事都會包含最少一個「巧合」的事件，分別是：自己新認識的朋友的曖昧對象，恰巧是自己難以忘懷的前男友的《魔法》、一個本要去構陷教授，卻無意間與其產生深度交流的已婚大學女子的《敞開的大門》、以及本以為遇見了二十年前的初戀情人，最終發現對方是個完全的陌生人的《再一次》。

這三個故事雖然平均起來都有40分鐘左右，但你卻完全不會覺得很長，因為角色在每個場景的停留時間都異常的長，而且對話都非常的日常瑣碎。《魔法》中兩個女生光在車上閒聊，就演了差不多15分鐘，閒聊的內容就是繼美在分享自己偶遇的一個男子的故事，後來芽依子到了男生的辦公室又演了15分鐘，兩個場景就吃掉了這部劇四分之三的篇幅，最後只留下了10分鐘收尾，故事就驟然結束了。其他的故事也有相似的特質，敞開的大門只有三個主要場景，男大學生的家、教授的辦公室、以及最後的公車上，《再一次》則是天橋上、前往小林彩家中的街道、以及小林彩的家中。

每個角色在單一場景逗留的時間都很長，但這些長度並不是沒有意義的，最表層的意義是要角色有空間以口述的方式向觀眾傳遞資訊，第二層的意義是要營造某種日常的生活感，但第三層的意義可能是比較少被大眾討論到的，那就是它會讓我們產生沒有太多事情發生的錯覺，讓人看下來整體有一種『短』的錯覺。前面兩點比較直觀，在此就不多做解釋了，我們把焦點放在第三個「短」上面吧。

從「縮減行動」中創造「偶然」

就像我前面所說的，戲劇作品，只要時間跨度拉長，很多事情就會產生明確的因果關係，因而產生一種『命中註定』的錯覺，限縮場景的數量可以有效抑制這件事情，因為場景變長了，角色對話變多了，角色的行動就會相對變少了。

戲劇建構的基礎是「行動」（或說「戲劇動作」），當角色的行動越少的時候，角色自主所做的選擇就變少了，相對的，由角色自主行動所引發的因果事件就會變少了，而這種時候會有什麼效果呢？那就是「巧合」，或者說「偶然」的重量就會被放大了。

你會發現這三個短篇中，角色做的事情真的是出奇的少，第一篇的故事裡，芽衣子只有一個行動，那就是聽完朋友的故事後，跑去找前男友，就這樣而已。當然，這個行動很重大，但是從數量上來看，它就是一個行動而已，而且實際上對整體劇情的影響力也不大。

第二個故事也一樣，女主角的行動就是決定幫著自己的炮友去仙人跳教授，外加最後在五年後吻了自己的前炮友而已，其他都是由「偶然」促成的事件。第三個故事亦同，角色的行動大致可以分為夏子去參加同學會，小林采選擇相認，兩人選擇玩一場扮演的遊戲。

必須說，限縮角色行動的數量是個相當大膽的手法，因為只要台詞稍微無聊一點，演員稍微演得差一點，其實整部劇就會顯得很難熬，因為真的沒有太多事情在發生。但是有幸的是這些戲劇中潛藏的風險在這部電影裡都被降的很低，為什麼呢？因為劇情篇幅夠短，短到在你快覺得無聊的時候，事情就結束了，真的可以說是短的恰大好處，編劇拿捏得相當精準。

撞擊角色日常的「偶然」

以上都只是形容這個「短」的成因而已，如果只有成因而沒有效果，那麼「短」的意義就不存在了，而這個「短」在劇中有什麼具體的效果嗎？有的，那就是它展現了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如何撞擊了角色們平靜無比的日常生活。

芽衣子因為這個偶然的事件，發現自己還是深愛著自己前男友的情感、奈緒的自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夏子撫平了過往的遺憾、小林彩發現了自己對人生失去熱情的事情。由於角色們實際在劇中做的事情不多，所以這些「偶然」的事件所造成的震撼也就會無意間地被放大，大到彷彿地震一般，震碎了角色日常的假面，震醒了沈睡的角色們，也震開了角色封閉起來的內心。

就在我們期待角色接下來的人生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故事又驟然地結束，留下了那些震盪的餘韻，彷彿兩條正在往著相反的方向前進的彗星，在天空中畫過彼此，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隨後又各自往著自己的原本的方向前進，從此再無交集，這一切的美好、悲傷、或者任何錯綜復雜的情緒，彷彿只為了那個「偶然」而存在，也在「偶然」結束的那一刻，消失在無盡的黑夜之中，既短暫，又美麗，又深刻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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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劉育松

英國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戲劇評論與戲劇構作研究所畢業。《兩個戲劇顧問》Podcast主持人。

「品劇場」現任劇團團長，團隊作品《舊友新交》、《安庭》、《戀愛OX》曾獲臺北藝穗節『戲劇中的戲劇』及『北藝精選獎』等獎項。

現從事劇場演員、戲劇企劃、戲劇顧問、劇本翻譯等相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