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出院後沒多久就開始排《我們與惡的距離》全民公投劇場版，有很多體力上的限制。我想，這次也是拉到我的極限了，真的是用生命在表演。」
尹馨維持一貫的優雅與淡然，正是內心夠強大，才能如此柔軟地看待生命中的潮起潮落。然而，帶給她這份堅強的，就是表演。
去年，尹馨的健康亮起紅燈，甚至發出病危通知，人生第一次住院就是鬼門關前走一趟，「我在加護病房七天，可以感覺到我就在死亡邊緣，雖然身上帶了呼吸器，卻感到不能呼吸。」她平靜地描述當時的情況，那已經無關心情，而是生存本能，靠著意志與死神拔河。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人在瀕死之際會爆發強烈的求生意念，一些不明白的結也會神奇地鬆開，她慧詰一笑：「就是這個感覺，我要記下來。」
能細細品味死亡的威脅，甚至從容地用以滋養生命，就知道尹馨這個人有多認真。在前置作業時，她還會參與妝髮、穿著的設定，而非全然丟給造型師或導演決定，她認為，這些細節都會透露角色的內在，若演員能多加了解，定能詮釋得更細膩。
為角色「再次創作」已是尹馨長久養成的習慣，不過在《我們與惡的距離》全民公投劇場版中，她難得沒有這樣做。畢竟這是以電視劇設定為底來改編的舞台劇，不需過於執著外型塑造，只要讓自己回歸文本，用心詮釋角色即可。
即便人設底定，演員仍有許多發揮空間。以尹馨飾演的「宋喬安」與狄志杰飾演的「劉昭國」為例，兩人在家起爭執的場景，若放在電視劇，可以藉由劇情的鋪陳，來促發爭執的爆發性，但舞台劇時長與空間都有限，必須在僅有的幾場戲內達到各自的目標，又不讓觀眾看膩，於是，就連拿道具的次數都得再三斟酌、來回嘗試，思考如何讓走位、情緒更加流暢。
提起與狄志杰的對手戲，尹馨還憶起一件趣事。去年巡演至高雄後，導演黃致凱仍覺得兩人的開場能量稍嫌不足，結束後，他們索性回排練場砍掉重練，從情緒到技術層面都重新考量，「後來我們排了一個完全相反的情緒，還兼顧我到側台換衣服的時間，讓節奏更順。」她笑說，她跟狄志杰都是頭一次在開演後還重回排練場調整，就為了試試看能否創造出更好的可能，永不放棄的挑戰精神讓她直呼：「實在太有趣了！」
距離上次演出舞台劇已是十年前，尹馨坦言，對當時的她來說，表演是「本能反應」，形式差異沒那麼明確，只是隱隱知道，固有的表演習慣似乎需要被調整。
十年過去，經歷不少影像作品的經驗後，再度踏上劇場舞台，尹馨已深知兩種媒介的不同，立刻做好心理建設，準備翻轉過去的表演思維。
她先從肢體談起，「鏡頭表演很少會一直從頭頂帶到腳底，習慣影像表演的演員，他的上半身、臉部表情可能會很發達，甚至有辦法拿捏臉上的一根肌肉；可是這在劇場不被需要，舞台上就算你的眼睛再深情，觀眾就是看不到。」她再次強調，在影像與劇場表演轉換之際，演員要懂得砍掉既有的表演習慣，讓自己徹底歸零，重新學習。
「還有，舞台劇的台詞非常重要，可是在影像上，台詞不見得有那麼重要。」尹馨不忘補充另一個體悟。
一開始聽到十分重視文本的尹馨如此說道，不免有些疑惑，仔細聽她解釋才明白箇中道理。好的影像表演，就連自己與對手間的空氣凝結都能被閱讀，就像尹馨在許光漢〈別再想見我〉的 MV 中，多段台詞都被抽離，觀眾聽不到聲音，卻更添想像空間，因為那些不捨、迴避的複雜情感都細膩地藏在眼裡，光靠眼神就能傳遞情緒。
尹馨繼續說明，影像表演需得後製，整個劇組會一起等待最好的瞬間出現，所以，演員無須刻意擠出台詞，而是在消化文本之後，將自己置身於現場環境與對手間的氛圍，便能自然流洩最真實的反應和情感。
然而，舞台劇偏屬「聽覺」的饗宴，「把台詞說清楚」是表演的基礎，「不要用空拍去做你的遲疑或害怕，因為沒有意義，你只能接緊對手的台詞，把情緒慢慢地說在後面的台詞裡。」尹馨表示，在舞台上停頓，觀眾只會詫異，更會讓對手慌張，甚至不小心害兩邊的台詞打架而出錯。這意味著舞台劇必須使用一些「手段」來確保情感到位，不能只是等待時機出現。
尤其《我們與惡的距離》全民公投劇場版轉場快速，情緒也要跟著迅速切換，再加上有不同的結局走向，十分考驗演員的臨場反應，若沒有適度地使用表演方法，很難瞬間激起情感爆發，「我下場不是在培養情緒，而是在吐口中的食物、漱口、換衣服與拖鞋、躲在道具車後準備上台，接著燈一亮，我就出場了，可能已經沈浸在悲傷的夢境裡很久，時間只有短短幾秒，我絕對不能只是用我的感覺來表演。」
尹馨坦言，過去她極為抗拒使用情緒替代的方法，認為那會脫離當下，並在鏡頭前留下表演痕跡；但這次必須快速穿梭於舞台上各場景，表演需求不同於影像表演，她嘗試拉開裝載悲傷的抽屜，用最深沉的痛幫助自己進入情境。
經過這回，她了解到「方法」並非不好，只是需要善用──用在對的場合，不僅有助於表演效果，還能節省演員的氣力，事半功倍。
聽尹馨聊表演很過癮，點點滴滴都濃縮了切身體悟。問她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接下來想追求的目標是什麼？她想了想才緩緩開口表示，年少時會想訂下一些遠大目標，或許是站上某個舞台、演到某個角色、得到某些獎，可現在，她對這些看得很淡，只望自己每次都比上次再好一點點。這看似渺小的期望，是讓她不斷謀求進步、穩穩地向前走的關鍵。
無論是在影像作品，藉由觀看、檢討找出改進空間；或在無從得知自己表現的舞台劇（除非錄製下來），不斷在假設中突破，尹馨有感：
「如果有一天，我不願再超越自己，我覺得那就是『惡』吧？」
她笑了笑說，從前是賭一口氣，認為自己選了這個職業，就要證明自己能做好；而今體會到，能持續表演是件幸福的事，不僅成全了自己，還滿足了觀眾，讓人們擁有出口、撫慰心靈。為了珍惜如此美好的工作，她不願向平庸低頭，努力讓自己變成心目中更好的模樣，即便那幅度可能些微地只有自己才知曉，那也足矣。
採訪、撰稿：黃羽萍
編輯：呂嘉薰（薰鮭魚）
圖片：故事工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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