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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4

專訪演員林柏宏、資深心理師:當大家都往外逃,你們往內走──聊職人劇也療心裡的傷

即將完結的《火神的眼淚》收視人口屢創新高,每集都引發熱議,不管是演員的表現或戲中消防員的處境,火神確實擄走觀眾的眼淚。開播前還有些擔憂劇情過度寫實,觀眾會嫌無聊,事實證明,不是觀眾只愛看戲劇化、刺激的動作片,而是太久沒出現兼具品味和社會責任的職人劇。

「這是太特別的一部戲,不是在描述一群英雄,而是深入職業和專業之外的內心、家庭、成長背景。藝術作品要呈現真實,必須很勇敢,你敢不敢講這社會上有那麼多不公不義的事?」飾演劇中要角「張志遠」的林柏宏說,他二話不說答應參與這部充滿意義的作品。

是啊,《火神的眼淚》不僅有一班無可挑剔的演員,如實還原消防員的日常,最重要的莫過於讓人深入認識消防員,進一步吸引大眾、甚至政府單位關注消防員的職業困境。

消防員最常見的職業傷害並非直觀認知的燒燙傷,而是最難發現亦最難根治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張志遠便深受PTSD所擾,出身音樂世家,被嚴謹地呵護長大,習慣偽裝,不擅表露情感,又有失親的陰影,是個狀況很立體、豐富的角色。

很榮幸邀請到曾參與2014年高雄氣爆消防員安心服務、2016年台南大地震安心服務的郭心理師(匿名)與林柏宏對談,聊聊災後餘生,聊聊演員如何理解消防員?消防員如何有苦難言?一起聊職人劇,也療彼此心裡的傷。

演員看消防員:我們都是人,都有不夠強壯的時刻

出道十多年來,林柏宏碰過大大小小的角色,就是少詮釋完整度那麼高的職人,別說是門檻高、八竿子打不著(沒事也很不想碰到)的消防員。

接受三個月紮實的職能訓練不算難,反倒帶給林柏宏表演的安全感與自信;張志遠給林柏宏的「難」,大多發生在拍攝當下。

穿戴超過20公斤的裝備站到鏡頭前,林柏宏儼然就是個消防員,還曾被現場民眾詢問狀況,瞬間湧上使命感,他才懂,原來民眾真會覺得消防員是來保護人的。但別忘了,他畢竟還是演員,需在每個「來真的」事件當下熟悉展現消防員的專業技術,又不能拋棄表演性,讓觀眾能從他的自然表現感同身受,因此琢磨了好一陣子。

「這齣戲的難度非常高,除了有角色的情緒狀態,還有技術專業。在開拍前,我根本不知道消防員還要救護,還是那麼大宗的部份。消防員的工作不只是一個行為,有很多心理狀態,這些人在想什麼?職業困境是什麼?希望讓觀眾看到這些,和消防員的沉著冷靜、壓抑等。」如今回想,林柏宏依舊一臉敬佩。

之於林柏宏,職人劇的第一要件是「真實」。而職人劇底下的演員任務,正是要跟社會產生連結;意即呈現真實後,盼能開啟對話,讓你感到被理解,或牽起一絲絲微弱的連繫也好。

「我不會宣揚(這齣劇的)消防員是英雄、很熱血,反而想讓人覺得他們也是人,也有脆弱、需要被關心的時候。消防員也會生病,也有不夠強壯的時刻。」他繼續說,人們對消防員有太多想像,因而產生太多誤解,我們多是看到他們的外在表現,其實,消防員的內心相當細膩。

或許有人會說,再怎樣易感的心,總有一天還是會麻痺吧?是嗎?救災不分晝夜,使命感支撐著消防員;習慣了團隊生活,休息時間又顯孤單,此時當災難現場的畫面不停衝上腦海,挽救不了的成為心魔,壓抑住的再也擋不了,有幾顆心能經得起如此反覆折騰?與其說麻痺,更多人是生病。

如何揣摩外觀「看不出來」的PTSD?

例如《火神的眼淚》中受PTSD所苦的張志遠。郭心理師說明,PTSD指遭逢重大創傷事件後出現的壓力疾患,是一種持續性的創傷反應。主要有「侵入性症狀(做惡夢、反覆記憶)」、「逃避行為(逃避相關刺激)」、「認知與情緒的負向改變(難以回想、疏離)」、「過度警覺(睡眠困擾、煩躁、易怒、易受驚嚇等)」四大症候群。

郭心理師分享,一般人在重大事件後多少都有壓力反應,「氣爆後,大家對聲音都很敏感,連鞭炮聲都會很戰戰兢兢。」或很自然會避免觸景傷情、繞路等。這些壓力反應會隨時間逐漸改善,只是當延續的時間夠久,又影響到生活與社會功能,此時應就醫,由醫師診斷是否為PTSD,並接受治療與諮商。

上面說的症狀,林柏宏全都演了。他說,拍攝期間像是每天都吃過多,情緒漲到喉嚨,因為太心疼張志遠,現在講起來,他哽咽了。張志遠的刺激點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微小的時刻,或層層堆疊,越壓抑就越累積,越迴避就逃不掉。於是,我們看到原先游刃有餘、還能耍帥的張志遠,在多重刺激下,漸漸出現性格落差,變得情緒不穩定,甚至犯錯。

郭心理師在旁頻頻點頭,更棘手的是,消防員在工作或連帶的生活角色上又被期待當「英雄」,不被允許、甚至也不允許自己宣洩壓力與情感,許多消防員的心智和工作熱忱,就這樣一點一滴消耗。她接著說,救災當下或之後民眾、長官的反應都可能再衝擊救災人員的工作信念、生命價值感和對人性的信念,這也很需要被關注。

當大家往外逃,你們往內走──請相信自己值得放鬆

「假如我們能提供一個安心的地方、信任的人,引導消防員去抒發、談出來,可以這樣陪伴,就可以讓他重新找回信念。」

第一次進行消防員的安心服務,就在高雄氣爆後,郭心理師特別有感觸,救人有限制,但當消防員被拱到英雄的位置時,好像就必須勇敢。大家卻都忽略了,英雄也是人,那些慘不忍賭的災難現場,在在重擊、甚至摧毀人心最柔軟的部分。

然而,國外有「藍光計畫」或常駐的消防員輔導組織,台灣在這方面的腳步相對落後,最普遍就是各縣市政府部門開設的心理健康促進方案,或在重大災難救援時,請消防員參加一次性的「安心講座」。

但我們都知道,「一次」根本安心不了。即使一般人遇到困難,都會猶豫是否向身邊的人訴說,別說是經年累月的傷痛,豈能以偶發性的公開活動輕易撫平?

原先在校園擔任輔導老師的郭心理師回憶,氣爆那天正是退休當天,因此,她全程參與了氣爆事件。「我是被爆醒的,聽到爆炸的聲音、哭號的聲音、看到大火,我自己也需要調適,第一被影響到的就是睡眠,補足了睡眠才能思考我可以做些什麼,但我會找朋友講,我知道要講出來,抒發壓力、整理好自己,才有機會進分隊服務。」無奈的是,消防員沒有時空講,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光是讓消防員認識我,就要一、兩個月,想讓消防員熟悉心理師,是兩條鴻溝,更何況要在公共空間分享,再加上他們要隨時出勤,剛開始根本無法放鬆,但唯有讓他們感覺信任,才會去利用資源。」郭心理師直指,消防員需要一個長期能分享的時空,直到他們感到信任,才有機會被理解,進而透過表達來重整思緒、生活,才能釋放、療癒。

對消防員來說,衝擊的是那些傷者呼喊、家屬哭喊的聲音,和血腥味,才是真正揮之不去。」我們聽得都屏息了,彷彿能身歷其境,目睹比災難當下還絕望難受的畫面。

對心理師來說,駐點安心服務第一線救災人員的考驗不只在於「接近的方法」,譬如說透過摺紙蓮花、接待喪葬事宜的過程建立信任關係,如何在聊天時不失專業能力,又沒有專業姿態、不讓人感覺說教,才是最大的挑戰。

儘管如此,郭心理師溫柔說道,我們還是要支持消防員的心理健康。為什麼那麼重要?她表示:「消防員的抗壓性、心理素質要很強,還要有冒險犯難的精神,災難現場大家都往外逃,他們往內走,這個很不容易;又很無辜,要承接傷者的第一情緒,會被罵。還要被長期訓練,要維持良好體能,但體能勢必隨年齡下降,卻不被允許犯錯,政府要給他們更多的彈性和保障。消防員進到火場會怎樣都不知道,隨時都是風險。」一席話道盡消防員不為人知的辛酸。

郭心理師的口吻平靜如水,卻聽得我們內心波濤。每個消防員都無比珍貴,若他們的使命是保護人,那誰來保護消防員和其家庭?當然是國家,提昇裝備等級、做好分工應為待辦事項,於身心健康層面,能否有常設的輔導機構進到消防局?讓他們隨時有抒發的管道,梳理自我,重新找回對工作、生命的意義感,無形中亦能培養對下次出勤的耐受度。

當然,郭心理師提醒,消防員也要找到紓壓的方式,更要知道自己值得放鬆;同時,長官也得明白放鬆有助於維持良好的救難品質、效率,能直接改善消防員的處境和人民安全。

演員有勇氣說出自己生病或害怕嗎?

不只消防員,每個人多少會需要面對內在的痛,林柏宏分享,拍攝後期相當煎熬,下戲後都很需要整理心情,他就回家練鋼琴,專注在手指的肌肉上,暫時忘卻煩憂。「每個人都可以試著找找看,有沒有什麼事能讓你維持生命動力。」他說。

話鋒一轉,他自認沒資格安慰張志遠或其他人,因為連他自己都需要被療癒了。這個角色最挑戰和最有趣的不是給他答案,而是不斷對他的生命提問,直逼他尋找一些事情的意義。

尤其,拍完《火神的眼淚》,林柏宏深覺「面對」之必要,「逃避可能最輕鬆,但也會是一個傷害;清理傷口肯定很痛,不清卻會更嚴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創傷要處理,他說,不能講「不要害怕」,只能說一起努力勇敢面對痛處,就算過程對自己是無比殘忍,他也在學習的路上。

演員很多時候需要表現正能量,心情很好、身體很好、一切很好,可是如果我們不好的時候呢?有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生病或害怕?我以前習慣維持好的樣子,不太會傾訴痛苦,若無其事,不要讓人家覺得我在抱怨任何事,後來才知道,那不是抱怨,而是一種思緒的整理,說出來或寫下來會讓你更理解自己對事情的感受,就有機會越來越好。

林柏宏突如其來的誠實告解,讓人有些心疼,說著說著,他再度哽咽,郭心理師輕盈地接住對話的空白,「我們都是人。」她笑說,心理師常被認為心理很健康,以前都被學生揶揄「輔導老師怎麼可以生氣?」但身為人,就有一顆會被觸動的心,工作角色只是塑造或強化某個特質,回歸生活,我們不過是真實的平凡人。

訪談最後,請郭心理師對受困於生命某些結的人說說話:「生命絕大部分不是一帆風順,有大大小小的衝擊,沒有整理就變成一個按鈕,例如張志遠的罪惡感,會被一再啟動。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癒力,就像水會慢慢沈澱,髒水倒出來,乾淨的水才進得去,最後,你的內在智慧、力量會澄清,你能往前走。

聽得入迷又感動的林柏宏露出招牌笑容,現在的他知道要適度發洩情緒,也會好好地跟身邊的人溝通,叮囑我們別擔心。

人之所以有趣,正因有經歷,必然跌跌撞撞,伴隨或大或小的傷口,有些結痂了,有些可能正發炎,懂得「說出來」,就有機會與之共存。我們很難因此放棄人生,但我們可以放過自己。當你直視傷口或找出一件事對你的意義,傷口不見得會消失,但你會成長。

郭心理師說,或許活著的意義就是不斷在尋找活著的意義;我說,既然如此,先別想了,看看劇吧,做做喜歡的事吧,意義就像緣份,越強求越失落,往往不證自明,藏在花苞裡,等待春暖那天,被一陣風、一則小故事或過客觸發,悄悄綻放,我們終能神清氣爽。

採訪、撰稿、責任編輯:呂嘉薰(薰鮭魚

攝影:楊雅晴

特別致謝:郭心理師、導演蔡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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