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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16

赤裸呈現身心障礙者性慾的《海角上的兄妹》,台灣拍得出來嗎?

日本電影《海角上的兄妹》敘述跛腳的哥哥(松浦祐也飾)因生活所迫,帶著患自閉症的妹妹真理子(和田光沙飾)賣春。在生活改善的同時,卻面臨情感、道德上更大的挑戰。作品精準對焦社會議題,呈現底層階級堅強的求生意志,寫實、露骨的表現手法也在台北電影節首映後引發熱烈討論。

藝術電影常以「身體」作為議題論述的切入點。日本電影大師今村昌平就曾多次在作品中以「情色」巧妙並列文明與野性,進而點出國家命運如何影響底層社會。值得關注的是,日本社會講求禮儀,影視作品中對女體的展演卻相當直率,表現出獨特的民族性、對藝術的包容,堪稱色大膽大。然而,台灣在大尺度的演出上相對保守,不過,觀眾好似不是不愛看,只是常訴諸道德批判,色大膽小。

不禁讓人想提問,《海角上的兄妹》這類揉合社會現象+疾病+性愛的作品,為什麼台灣少有?是沒人敢演還是沒人願意放手一「導」?真的沒有市場嗎?女主角和田光沙在片中自然的身體表演,好詮釋嗎?演員需要具備什麼條件?

拍手Clappin特別邀請《海角上的兄妹》導演片山慎三、女主角和田光沙與來台發展多年的日籍導演北村豐晴、在《樓下的房客》有過大尺度演出的女演員李杏,以「身體表演」為主軸,聊聊台日文化差異與表演方式。

左起導演北村豐晴、導演片山慎三、演員和田光沙、演員李杏

貨運司機成為演員,舉重若輕演繹身心障礙者的性愛

《海角上的兄妹》非但在劇情設定上足夠有膽識,女主角和田光沙的表現更讓觀者看完都佩服到說不出話。

她並非科班出身的演員,大學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黑貓宅急便的貨運司機,秉持對表演的渴望,辭職從劇場和粉紅電影(註:以象徵、借位等手法拍攝情色內容的軟式成人片,通常有大量裸露場面)開始摸索演員之道。他與男主角松浦祐也為舊識,在他介紹下,光看企劃案就決定參加試鏡。試鏡前,和田光沙剛好結束舞台劇演出,她在劇中扮演一個住著兒童靈魂的大人,說話、思考方式都像個孩子,為進入真理子這個角色起了不少作用,造就大家看到的情慾流動純潔又童真的真理子。

演員和田光沙

《海角上的兄妹》讓人感到被重擊之處,大概在於直面「身心障礙患者同樣是人,自然也會有慾望。」戳得你無法再假正義魔人。真理子雖有自閉症,對慾望的渴望自小坦然,援交這份工作,甚至帶給她成就感。

然而,比起裸露,和田光沙表示,準備角色時感到更困難的實為自閉症的設定。她花了一年當義工,透過和患者相處來學習他們的率真、行為模式,越觀察越知道玩笑不得,慎重地如實傳達其族群的困境,力達尊重。

片山慎三則是一直對身心障礙議題感興趣,因緣際會下看了一本身心障礙援交少女的書,深受感動,便決定以此為題創作,自掏腰包,以台幣一百萬拍完這部電影。問他怎會選中和田光沙?看到她什麼潛質?他直說,和田光沙在試鏡時的詮釋手法並不讓人覺得可憐、同情,而是詼諧中有股強韌和純粹,很符合他對「身心障礙者也是一般人」的命題,舉重若輕地演繹「身心障礙者的性愛」,立刻認定她為不二人選。

導演片山慎三

台日對於身體裸露的接受心態差異

回頭思考台灣情形,試想,當這類國產作品出現,觀眾會有什麼反應?

在日本,「願意為了表演而裸露」被當成敬業或實力的證明之一。許多日本知名女演員如長澤雅美、新垣結衣、綾瀨遙等,也曾以清涼寫真集作為出道作。

然而,在華語電影圈,譬如以《色戒》成名的湯唯、以三級片出道的舒淇等演員則經歷一段轉型的陣痛期,常需藉由知名導演的作品加持,才得以翻身,把衣服一件件穿回來;或累積了一些作品和知名度後,才有「本錢」裸露。

這樣的對比很令人玩味。在日本傳統文化中,情色文藝一直佔有相當的地位;為了振興低靡的電影市場,日本自1960年代起即出現大量「粉紅電影」,普遍而言,日本社會對裸露演出的接受度較高,甚至在綜藝節目中都能看到搞笑藝人脫衣服。

對此,片山慎三認為,1980年代後,蓬勃發展的AV產業也有推波助瀾的效果,笑著以「頂級」形容日本的性愛相關產業鏈,大眾少將演出裸露戲份的女星逕自貼上「脫星」標籤。不過,成名後,女星能否順利「穿回衣服」,仍取決於個人發展。他跟和田光沙都相當驚訝,原來台灣文化對於影視作品的裸露、議題接受層面,並沒有想像中開放。

回溯近年國片,要講出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尺度表演的女演員,會想到誰?李杏可能會是其中一個答案。

在電影《樓下的房客》中飾演「陳小姐」,並在片中全裸演出大量性愛場面,李杏認為,陳小姐雖裸露,展現的仍是經包裝的美麗軀體。這也是弔詭的地方,台灣觀眾樂意看到「漂亮、性感的身體」,而非「真實的身體」

因此,在做大尺度演出時,「真實揭露的程度」及「展現的勇氣」常是演員面臨的難題,或者可以說,演員必須承受觀眾可能無法清楚區別這是表演、藝術、議題,而落於接踵而至的道德審判、標籤文化。光是這點,李杏直言,在猶豫是否該接戲時就會陷入天人交戰,別說是真理子一角在身心上都過於「原始」,加上自閉症的角色設定,讓她直言:「我不敢演!」

李杏補充,許多人認為演員的責任便是進入角色、成為角色,但在表演過程中,演員需要投注大量的自身能量和經驗,貿然接下真理子這般身、心雙重赤裸的角色,有其危險性。因此,她格外佩服和田光沙,要維持在真理子的角色狀態,並非易事。

這樣的題材,對導演來說也是種挑戰。北村豐晴定居台灣多年,擅長拍攝浪漫愛情劇如近來的《戀愛沙塵暴》、《我是顧家男》,他自認拍攝過的尺度都不算大,頂多男女主角滾滾床,別說是情色,連邊都沾不到。

據北村豐晴的觀察,比起裸露,台灣觀眾更不能接受的是違背道德、挑戰文化傳統的性,例如身障者的性愛、女性劈腿等,也往往讓導演不敢碰。

以《海角上的兄妹》為例,台灣社會對於身心障礙者抱持慈善想法,說穿了,放了太多悲憫眼光在身心障礙者身上,不夠現實的想像反成為一層漂亮的濾鏡,忽略身心障礙者的主體性,因此,常見的作品類型,便是較一致的溫馨、正能量、呼籲關懷。況且,身為導演,北村豐晴也須衡量資方、市場觀感,甚至是個人形象,常在創作的自由度、議題的討論性和市場考量間拉扯,只能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突破。

如何避免男性凝視女體的猥褻感?

台灣少有《海角上的兄妹》這類作品,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女演員很難想像最後的作品模樣,恐懼成為鏡頭下被意淫的對象或洩慾工具。相對的,當男性導演拍攝女演員的大尺度裸露場面,也正在面臨如何不落入「男性凝視 (Male Gaze)」的窠臼。

2013年的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電影中長達十餘分鐘的女同志性愛場面,就曾爆發不小爭議。對此,片山慎三坦言,拍攝《海角上的兄妹》前也曾擔心以男性視角拍攝女體、性愛會產生猥褻感,但最終選擇忠於敘事,順其自然拍攝,加上和田光沙一百分的舒服表演,還意外得到許多女性的支持和理解。

當然,能如此順利,與演員、導演間的互信程度有關。雖說有些演員天生就較能自在地展現身體,但大尺度裸露不單單挑戰演員的心理素質,實則也考驗導演、演員,甚至是整個劇組彼此的信任程度。

片山慎三笑說,《海角上的兄妹》整個團隊僅有六人,團隊合作無法更緊密了,充分的溝通造就安心的表演環境,演出粉紅電影的經驗也讓和田光沙對裸露毫無芥蒂,能自然演出。

對此,北村豐晴分享了他的方法。在指導較大尺度演出時,他常會先誇張描述劇本,到了現場才揭露實際拍攝的尺度沒那麼大;講白點,先延展演員的表演幅度和心理衝擊,再縮小範圍,可說是用「逆向操作」來幫助演員克服心理障礙。

不過,北村豐晴也說,近年多跟女性編劇、劇組合作,任何創作想法都經過充分辯論,還算能取得平衡,不至於引發女性不快。他也期待有適當時機能拍一部以男性身體為主的電影。

對李杏、和田光沙兩位演員來說,一個演員最重要的任務還是表現角色的內在質地,而身體和靈魂是一體兩面,裸露雖有其挑戰性,也不過是一種表現手法罷了,在作品中的功用和必要性都值得深思。

當演員願意將自身生命經驗轉換成藝術能量,劇組和觀眾也就有責任尊重、保護這份真誠。就如同電影中的真理子對慾望、身體的探索所引發的討論,在在顯示,當創作有更大的自由空間,就有更多精彩的思想火花與意義作品。

採訪、編輯:薰鮭魚

撰稿:鐘林盼、薰鮭魚

攝影:HouJun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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