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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14

專訪導演陳慧翎│導演不能討好所有人,要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

拍片是我最愛做的事情,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再拍幾部片?我平均拍一部戲需要兩年,但我還有多少個兩年可以拍?每拍一部戲,不管是對我自己,或者是觀眾,都必須非常有意義。

2016年夏天,一次健康檢查,讓導演陳慧翎不得不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開機前夕中止拍攝,開始接受治療。大病初癒後,陳慧翎重新審視原先的劇本,赫然發現,起初青春偶像劇的定位,已經背離想改編這本小說的初衷。決定推翻10集劇本,重新改編成5個獨立的單元劇,打造成如火如荼播映中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是什麼樣的心境轉折,讓陳慧翎毅然決然放棄原先的劇本,還挑戰了微科幻的拍攝手法?一路上又歷經了什麼,讓陳慧翎成為質量兼備的導演?

從悲歡離合反思生命意義,也成為創作資產

要一個作家刪掉幾段文字,常是割肉般心疼,別說要陳慧翎放棄撰寫好的10集劇本。這當中不僅隱含她對原著的尊重,更多的是這數十年編導經驗帶給她對生命的思考。然而,提起生命,陳慧翎反倒從「死亡」切入。

「我一直都對死亡這件事情有強烈的興趣,雖然它很可怕,但它一直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所以不管用什麼方式,我都想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因此,正式成為戲劇導演、被獎項肯定前,陳慧翎在大愛台工作長達十年,也以安寧病房為主題拍了兩部紀錄片。她體會到,討論死亡的前提,應為在意「現在」,「如果你現在什麼都不是,如果你現在什麼都不在乎,那你去討論死亡一點意義都沒有。」陳慧翎這麼認為。

此後,臺灣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陳慧翎更直接面對死亡現場,不斷接觸到家破人亡、一夕之間失去所有的倖存者,讓陳慧翎開始反問自己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並開始籌拍紀錄片《活過地震》。

看多悲歡離合,亦從慈濟志工身上看到不同的人生價值,陳慧翎的世界好像突然變得很「成人」,得去正視生命,且是生命中苦痛的部份;但說來奇妙,她和死亡的關係愈接近,內心某一部分卻也獲得療癒。「人生生來就是苦,為什麼人生出來會哇哇大哭?那是因為他知道他來到了這個世界。」她很殘酷卻中肯地認清,一番話實在地讓我們想長嘆一口氣。

該覺得慶幸嗎?走過這些生死辯證,心裡固然不好受,也難免感到脆弱,但正是無數個這樣跟人、人性、各式各樣感情、生命相關的故事,讓陳慧翎去觀察人碰到困境怎麼突破或墮落、墮落到什麼程度、什麼情境下會再爬起來等,她彷彿活過了好幾百個人的人生、好幾百場起落浮沈,短時間內累積大量故事素材,在在是她的創作資產,甚至是底蘊。

但一個導演腦中有各種題材可能不夠,還需要知道把這些故事放在哪裡才可行、真正落實想法。這正是陳慧翎的優勢,她總能找到最貼近故事、讓故事更活靈活現的場景。

這都是源於拍攝紀錄片時期,陳慧翎探訪全臺319個鄉鎮進行田野調查,踏遍城市角落,攬盡地方風景,現在儼然是個「場景庫」,讓製片、美術等深感佩服。「我拍片之後,找什麼場景都難不倒我,每次外聯找不到場景,我只要腦中一想,我就知道像這樣的房子哪裡有,像你要找的風景或街道哪裡有。」經歷過的都不會白費,這句稍嫌老派的話在陳慧翎身上淋漓盡致地發著光。

第一次當導演,辛苦到每天都想出車禍

令人好奇的是,讓陳慧翎真正執起導演筒好好說一個故事的契機究竟是什麼?

畢竟,陳慧翎不像多數導演,從場記、副導做起,或從資深攝影轉而導戲,她做過記者、剪接、攝影、編劇等,讓她笑說自己進入影視產業以來的經驗,都像是被雷打到一樣,充滿誤打誤撞。

譬如剛進台視時,公司引進新電腦剪接系統,年輕一輩的陳慧翎莫名被指派去學習;到了大愛台,台內採購小型攝影機(DV),陳慧翎因此開始學攝影;某次與證嚴法師開會,證嚴法師一句「任何事都有第一次,你沒有做怎麼知道你不會?」讓她一頭栽進《黃金線》的編導工作。之後,有感大家常對細節要求沒有共識,最後失去整齣戲的初衷,決定乾脆自己拍吧!

只是,想起初次當導演的經驗,還是讓陳慧翎直呼崩潰。「劇組所有人都比我資深,他們都有拍片經驗,只有我沒有。我那時去上工都很想出車禍,那時主場景在平溪,我每天從永和開車去平溪,只要一上山路,我就想說現在去撞牆好了,我就可以不用到片場。」厭世指數破表,她無奈回憶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不過,正因熟稔多數幕後工作,也密切地跟資深同仁共事、學習過,陳慧翎並不覺得導演這個位置有什麼特別,反倒認為這是個吃力不討好,還要很不要臉的工作。

我覺得當導演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不能討好工作人員、不能討好演員、不能討好所有人;你必須要非常清楚你自己要什麼東西,然後一定要得到,不然在過程中會有很多妥協,最後你的片子出來就是個妥協的結果。

她分享,曾有一場在嘉義火車站的夜戲,當時女主角的背景太黑,畫面不好看,需要再打一盞光,不料那已是當天最後一顆鏡頭,資深燈光師早把燈具收好,線材也拆得差不多,陳慧翎還是厚著臉皮提出多架一盞燈的要求。她生動描述,燈光師的臉瞬間垮到不行,可是若當時陳慧翎愛面子、不敢要求,那幕畫面就是漆黑一片,成為全劇一塊缺陷。

類似的窘迫、恥度大開狀況,每天都在發生。陳慧翎苦笑叮嚀,身為導演,特別是新進導演,必須有很強的心理素質,要堅定了解自己到底要拍什麼,也得認知導演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因為你想做的這件事,是所有工作人員幫你一起完成的。每個人對劇本的解讀必然相異,但導演是最清楚戲的人,拍攝前就該給所有人明確的藍圖。她直言,導演到了現場還在摸索一場戲該怎麼拍,那絕對是個慘劇。

不吝啟用新人,希望讓優秀新演員被看到

導過許多叫好又叫座的作品,陳慧翎是否希望達成什麼拍攝境界?「以前剛開始拍片時,每次有人問我,這部片的參考作品是什麼?我都回答《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她坦言,有時會認為自己的作品太用力刻劃情感,或呈現方式稍嫌矯情,她很欣賞日本導演是枝裕和。

陳慧翎接著說,是枝裕和的片子總散發自然、家常、再純粹不過的氛圍,演員的表現也顯得渾然天成,一切都是那樣剛剛好、不著痕跡,是她心裡的標竿。

講到是枝裕和,不禁讓人想到,他跟陳慧翎有個習慣真有那麼點相像,也就是他們都不吝啟用新人。例如《那年,雨不停國》的簡嫚書、《下一站‧幸福》裡青澀的吳慷仁,這次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裡,也有許多新面孔如劉修甫、王渝屏、王渝萱等,陳慧翎都希望這些優秀新演員能透過作品,好好被認識。

在台灣影視產業,選角相對保守,喜歡用「大家看過的」、「市場喜歡的」,使用新人這件事,在某些人眼中看來可能是大膽,甚至愚蠢的,但陳慧翎不畏指點,也不怕得耗時調整新演員,這樣的「勇敢」跟她過去拍紀錄片有關。

紀錄片慣於呈現自然,使用沒有制式表演方式的新人演員,再適合不過;而導演亦能取得這些演員對人或情感最直接、真實的反應,這是陳慧翎覺得新演員最珍貴的地方。

只不過,陳慧翎為何總能挖掘、開發優秀的新演員?她點出,試鏡相當重要。新人可能沒有太多表演經驗或作品,試鏡時,陳慧翎不太會請對方演戲,而是透過聊天、面對面的言語與眼神交流,去了解該演員的人格特質和潛力,「對於情感的表達或詮釋,那真的是在試鏡時就決定了。」剩下的,就是導演引導演員發揮的功力了。

導演是觀察者、敘事者,堅持說想說的故事,無需避重就輕

這樣說的話,陳慧翎應該很會看人囉?沒錯,她的確很會,而這樣的觀察能力,也是她認為一名導演該具備的重要元素之一。

導演就是個媒介,他是一個觀察者,也是一個敘事者,把他所觀察到的東西傳遞給觀眾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中介角色。」陳慧翎強調,導演能觀察到什麼是為關鍵,那會直接影響拍出來的東西長怎樣,都囊括了一位導演的眼界跟人格特質。

所以,陳慧翎提醒,當導演,必須很懂生活,尤其懂得如何在生活中觀察、體會。她有個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的習慣,亦即很愛在比較吵的地方做事,或者我們該說,是以做事之名,行偷聽之實。「我常去一家咖啡廳,超吵的,或我家附近的丹堤、星巴克、麥當勞,因為坐在那邊就可以聽到好多故事。」我想,那也是因為陳慧翎夠敏感也開放,耳朵才能如此敏銳地從空氣中抓取故事碎片,讓題材俯拾即是。

終於,所有的生活觀察、角落故事又集結成一部新作品《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也是疾病給她的禮物。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回,陳慧翎有了更多感觸,自問:「如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是我的最後一部作品,那我要拍成什麼樣子?要跟觀眾溝通什麼?能不能透過這部戲留下些什麼?」

為了更貼近原著,並一針見血描寫教育與親子關係,即使知道改編後的科幻暗黑風格不討喜,陳慧翎還是願意嘗試,「我覺得臺灣人很常避重就輕,因為真正的問題太痛了,所以大家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但就是因為這樣,才更要(用現在的方式)講這5個故事。」果不其然,在發佈預告時便引發熱烈討論,甚至引出許多「恐龍家長」排山倒海的批評。

但陳慧翎無所謂,她就是這樣的人,自我要求高、時刻自省,當決定做一件事,就算壞習慣咬光指甲也會做到你無法挑剔的好。不管這部戲是科幻或寓言,不管正負評如何狂烈交鋒,她就是想讓觀眾更超然地去看待這部戲想談論的人性、情感、生命的意義。沈重是真的,但社會問題也是真的,不要再逃避了。

生病是一個禮物,讓我看到以前自己的愚蠢跟一些執著;這些其實就是垃圾,我還把垃圾當珍寶一直抱著,其實應該把那些東西全部丟掉,才會有新的想法。

自我檢視不見得舒服,陳慧翎大概也自虐,但學會對自己殘忍和捨得,始能重生。對於未來,她只說了句「神啊,再多給我一些時間!」盼能有更多時間再多拍幾部作品,從中傳達生命的意義,同時,不斷更新自己思考、更新陳慧翎。

採訪、撰稿:田育志

編輯:薰鮭魚

攝影:楊雅晴

場地協力:Cafe F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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