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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4

專訪擬音大師胡定一│42年幕後職人,一雙手重現所有聲音

可曾想過,電影裡爆破、肚破腸流、纏綿性愛,甚或是機器人變身的聲音,是怎麼用出來的?現場收音?資料庫的罐頭音效?答案是「擬音(Foley)」,顧名思義,模擬聲音。

在你我都看不到的畫面背後,擬音師跟著電影中的人物動作、情緒起伏、場景季節,用各式各樣的東西和方式,做出極度逼真、恰到好處的聲音,賦予一部電影生命力。

台灣有很多擬音師嗎?沒有,甚至可以說,只有一位。

採訪前,揣懷著要去見神的朝聖心態,戰戰兢兢,倏地時空來到一個頭髮花白、眼睛都笑彎的老先生面前,他是胡定一,台灣國寶級擬音大師,大家稱他胡師傅、胡老師。想像中的嚴肅權威與本人有極大落差,讓人忍俊不禁,倒也印證了「低頭的是稻穗,昂頭的是稗子。」

在一個與聲音混了數十年的人面前佈置收音設備,壓力很大,只見木訥的胡定一不發一語,熟稔地取走麥克風,繞進衣服,幽幽別上,「我們拍電影的人,這個收音的東西不能穿幫。」就像家裡的長輩,他靜定坐著,親切和善吐出這句話,逗笑所有人。

擬音42年,熱情沒減過

張學友唱了33年歌,劉德華演過上百部戲,這些經歷都讓人望之興嘆,問胡定一做擬音多久了?當他吐出「42」這個數字,沒有人不驚呼,他可能習慣獲得這驚訝的反應,眼底閃過一絲驕傲。

的確值得驕傲。

42年來,小伙子變成老頭子,成家立業,兒子也大到進電影業,時間向前帶走生命興衰,帶來科技、人事和歷史變遷,卻帶不走胡定一對電影業的熱情。始終如一的他,沒想過放棄擬音或嘗試其他工作,「師傅告訴我,不管做什麼都要耳聽四方、眼觀八方;聲音的種類很多,拿不同東西做聲音,愈來愈有意思,」憶起工作初期,他依舊眉飛色舞,誠如上工首日般一片赤忱,整場訪談,反覆以「有趣」、「愉快」等正面詞彙形容這份工作。

聲音工作那麼多如錄音師、混音師、音效師等,為什麼專做擬音?胡定一推說沒什麼特別,畢業後看到中央電影公司(中影)在招考,也就考上了,跟著師傅忻江盛學習,做出興趣、專業,窩在中影那堆滿雜物、亂中有序的錄音室,過了一萬多個日子。

「我一輩子就是投入這份工作,不管怎樣都是自己選的,我的人生觀是『做了什麼就要像什麼』,要很快樂地去享受這份工作,去做自己。」

他告訴我們,擇你所愛,愛你所擇。你可以說這叫認命,但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樣忠於選擇、實踐生命價值?甚至,從工作中難能可貴地獲得自己?

圖片來源:牽猴子整合行銷公司

除了努力,胡定一是有天賦的。「反應要快,我通常看一遍(指影片)就來了。」也因此,他認為當擬音師最重要的特質是反應力、記憶力。「畫面、甚至是每個動作都要記得很清楚,這邊2個人在幹嘛,那邊在摳指甲,每個人的動作聲音都要做出來,不能只以誰為主,旁邊小動作可以壓低一點點聲音,但一定要有聲音。」原本溫吞的胡定一談起工作便滔滔不絕,這就是他的堅持,也讓人體認到大師之所以為大師。

聲音可以單獨演出,吃完的優格罐製造馬蹄聲

應該很多人不知道,電影拍攝現場,很常沒有對白以外的聲音,有人可能會說,「啊!是用罐頭音效後製的!」沒錯,現在很多這樣做,但對胡定一來說,罐頭聲音跟擬音做出來的效果、品質,天差地遠。

「音效庫聲音少,很多只給你單一的聲音,」他解釋,光是把眼鏡拿下來這個動作,可能就有2~3個聲音,或演員輕拿著紙,紙一定會跟風、空氣互動而發出聲音,但罐頭音很難達到如此精細的地步。

胡定一表示,擬音是創作的機會,讓你用各種日常瑣碎的東西把聲音做到最好,就算配一部電影需要花上7天,他也覺得每天都是新的練習,都有新的突破。

現場以幾個音效考驗他會怎麼擬音,例如殺人,他老神在在說「簡單」,「去買西瓜,拿刀砍下去,或買雞,在雞身體裡塞布,然後戳牠。」在場人聽得煞有其事,接著問性愛畫面的聲音呢?胡定一再度露出「這是小case」的眼神,立刻雙手交疊做出音效,並說明手的溼潤度能營造不同的性愛程度,語畢,空間只剩驚呼聲。

風趣的他,還自備道具前來受訪,從百寶袋中拿出很多小傢伙,例如2個剛吃完的優格空罐子,在桌上「啪躂!啪躂!啪躂!」敲著,問我們那是什麼聲音,所有人就這樣輕易被問倒,「這是馬蹄聲,」他露出有點得意的笑;他繼續說,以前中影的錄音室大,若需要射箭的聲音,他就真的拿劍或弓在錄音室裡射。「這些都沒什麼,在我們看來,做什麼聲音都很正常,」慢慢可以看出這位可愛的大師其實很有表演慾,也沈溺於我們的嘖嘖稱奇。

好奇他平常是否需要多聽聲音來擴充自己的「聲音資料庫」,他笑說那是一定,遇到特別的材質或奇怪的聲音,總會忍不住去拍、敲打,「去觸碰、去感覺、去聆聽,然後聯想能拿來配什麼橋段,這是職業病,」他笑說,就連去看電影,其實都在聽聲音,

「我手腳都跟著演員在動作,不會吵到人,我就輕輕的。做攝影和聲音的人注重畫面;做錄音的當然就注重整部電影的聲音;做擬音的,聽到那個聲音,會去揣摩怎麼做。」

他對這份工作的意猶未盡,溢於言表。

週末沒事,他愛去二手市場尋寶,尤愛破舊的老家具或古董。與其給他一張光鮮亮麗的新椅子,他說,他要搖來搖去、快斷掉的那張,因為會嘎嘎作響,比較好玩、好發揮,「給我新的,我也要弄舊,讓它晃,發出聲音。」他調皮的臉像個老頑童。

魔術師能把鴿子變成玫瑰花,胡定一大概是魔法師,把你捉不到、摸不著的聲音,具體重現眼前。

缺乏產業支持、工作機會,台灣擬音師慢慢消失

可惜的是,擬音在台灣並不足以成為一個「行業」,只是一份「工作」,沒有成熟產業的支持,英雄難出頭,胡定一不是自願獨佔這行當霸主,而是無從傳承。

他直言,這行重經驗累積,看書本不見得會做,但台灣的技職體系並沒有專教擬音,簡直要人瞎子摸象、自己按圖索驥,但真正厲害的招數,並不會公開。早期有3~4個團隊在做擬音,他說,現場錄音取而代之,擬音人才一個個消失,加上工作辛苦,撐得下去者不多,放眼台灣還在做的,大概剩他一人。

圖片來源:牽猴子整合行銷公司

「成本」也是問題,當時中影錄音室裡的所有道具,幾乎都是胡定一自費購買或去路邊撿回來。為了配各種腳步聲,他準備10幾雙鞋子、拿太太不要的高跟鞋,有些專門走泥濘,有些破破爛爛適合踉蹌;還鑽了地,打造水泥地、水池、礫質地等,親自設計專業擬音工作室,貼近電影裡所有聲音需求。

不過,擬音工作者的困境核心其實是「重視程度」。「這工作沒太多人想做,錄音師也不願意付你幾萬塊來做這個。」他解釋,擬音在電影環節容易被忽略,很多人認為用罐頭音加一加就好,其他漏掉就算了,「可是演員明明在走路,為什麼沒腳步聲?」他頻搖頭。

上游難培育人才,下游又沒有成熟的產業環境,擬音這行的未來怎麼辦?胡定一笑而不答,現年63歲、半退休的他,又將眼睛瞇成一條月,「我現在只想快快樂樂過生活,」他不想擔心那些了,聽聽古典樂、去社區大學上《認識台灣走透透》,儘管享受他的第二人生。

胡定一的職業生涯,或許正是台灣電影產業的歷史縱深,誠如《擬音》片尾的隱喻,關上錄音室的燈,也關上曾幾何時輝煌的中影文化城,關上台灣電影產業的風華絕代。

慶幸的是,這不是一個藝術家的終點、不是胡定一的工作盡頭。載著這些伴他一生的聲音,繼續創作、繼續探索,把生活玩成一首首比年輕人還熱鬧的詩歌。

胡定一專訪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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