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表演的陷阱（下集）- 寫實的世界、超現實的意識｜魏雋展 – 三缺一劇團聊表演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在陽光灑落的客廳裡教我七歲的兒子寫數學作業。我的視覺感官看見兒子草率地寫下了一個荒謬的答案，聽見鉛筆在紙上磨擦的聲音，陽光灑在兒子漫不經心的表情上，然後當下的胸口有一股爆炸的體感，憤怒的語言衝出我的嘴巴湧出 : 「你完全無 leh 想耶！」

回憶的碎片與白日夢

下一刻回憶的碎片把我拉回國中的課堂上，被叫上黑板解題解不出來而被甩巴掌的時刻，老師說話的嘲諷語調、全班同學的凝視、巴掌打入臉頰的震動以及後續辣熱麻的體感，回憶碎片的各種感官瞬間充斥。下一刻我的意識回到家中客廳，我發現自己過度的情緒反應，不能理解為何兒子學寫字時我能如此從容而中性的陪伴，學數學時卻會爆炸？ 接著意識進入了白日夢，想像著下次的自己可以從容而幽默的陪伴著他，意識馬上又回到此刻，我倒了一杯果汁，拿了一片巧克力，嘴巴上說 :「雖然你今仔日數學黑白寫，毋過後來算是認真，所以來食點心。」但心裡知道那是歉疚，歉疚時胸口似乎積著東西，下顎緊繃，喉嚨被抓住以至於聲音沙啞。

過去、未來、此刻、夢境

短短的數學時間，從寫實的時間上看不過幾十分鐘，但我的內在裡已經穿越許多時空，遇見了過去和未來的自己，並時不時的回到當下的客廳裡。意識的運動狀態是如此魔幻，回憶的碎片會在任何一個當下突然觸發把你向後吸入回到過去，白日夢則會把你的想像與渴望向前投射到未來，但當下你身處的時空永遠會迎接你回來。甚至，夜晚的夢境中，潛意識的你還會將許多你的慾望變形成為隱喻和象徵，超現實的夢境時空裡或許邏輯怪異但感受卻異常強烈。這是我們每天真實生活的意識狀態，表面上線性的時間在進行、情節在進行，可是內在裡卻是魔幻的時空跳躍。

這些意識旅行的原則，其實就是演員功課的寶藏。

很多演員會把角色目標套用在公式中來置換，不論是「我要…但…」或是「目標/障礙」等等來尋找角色的動機跟戲劇性衝突的行動線，我不反對這個公式，我自己也會適時的使用，我反對的是以為填上幾個字之後便能「掌控」角色的人生，我反對過度簡化的去觀看人類的心靈活動，演員的過度掌控通常是悲劇的開始，因為人生常常是失控的，失控的過程才是最有趣的，演員需要去理解人如何被意識和慾望拖行，因而有了行動和語言。

回到我家客廳的教學場景裡，我作為一個角色，我要什麼？

身為爸爸的我，要兒子學會數學。（這是最表層的選擇）

身為不會數學被體罰的我，要逃離被打的痛苦跟目光的羞辱。

還有另一個憤怒的我，對無法逃離並一直恐懼的自己憤怒並感到厭惡，要怯懦的自己振作點，不要逃，要戰鬥。

其實還有另一個自己，看見這每一層之後，想要好好擁抱每個自己，要停止逃跑，要停止自我批判。

不耐、憤怒、恐懼、歉疚、自憐，這些情緒現象在不同的自我出現時交替出現，不同時空的自我因要的東西不同而產生戰爭。

書寫這些的當下，我回望這個生命的場景，有了距離來觀看之後，

我這個角色此刻又要什麼呢？

我要停止投射自己在兒子身上，

我要重新看見學數學是讓兒子建構抽象的邏輯，而不是讓童年的自己獲救，

我要當一個不複製創傷到小孩身上的人。

好難啊！

人是如此複雜，很多時刻的當下我們被自己都不瞭解的慾望和潛意識拖行，被回憶和白日夢拉扯，下一次當我們太快想要用一種簡化的公式去陳述角色目標時，請察覺「我要…」這個語句的背後，可能角色在現實中也不一定能夠真正意識到此刻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此刻閱讀的你，能直接說出你自己的人生場景目標嗎？）。抽絲剝繭之後，我們能看到內在不同的拉鋸、意識和潛意識的爭鬥、過去的創傷和未來期許的激烈對談，那就是一個人複雜的形成方式，「我要」包含了這一切。

回到排練場裡，一個演員可以為角色召喚出不同時空裡回憶碎片的自我，可以穿梭夢境與現實的當下（甚至將兩者疊合），可以在分裂的人格中被拉扯，可以看見想望中的白日夢置換了現實，也可以回到當下場景的每個感官。意識的時空旅行推動了行動線，反之亦然，精準的行動線能揭露意識的旅程，每個意識都有它當下感官的接收，我們只是如實回應。

演員是角色心靈的偵探、是時空的旅人、是附身的巫師、是在生命現場犯案的角色。意識帶我們穿梭、感官開啟肉身場景、行動線創作出流動的鏡頭、而最終讓慾望之流帶領你前行。

原文引用自〈寫實表演的陷阱（下集）- 寫實的世界、超現實的意識｜魏雋展 – 三缺一劇團聊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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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雋展｜作者介紹

三缺一劇團藝術總監、導演、演員、表演老師。

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碩士，任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講師、文化大學舞蹈系講師，目前正職為人夫與父親。

編導演之作品《土地計劃首部曲─蚵仔夜行軍》獲選牯嶺街小劇場 2014 年年度節目及評審團大賞。

《土地計劃貳部曲─國姓爺之夢》獲選牯嶺街小劇場 2021 年評審團大賞並入圍第二十屆台新藝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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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缺一劇團成立於2003年，擅長以魔幻的手法，穿梭在寫實與寫意之間。

透過身體、物件與偶戲的多重變形，去撞擊出強烈的時刻。

取材於日常生活，引發自我與社會性的辯證。自2012年以來建立劇團兩大創作方向：​

「土地計畫」：靈感來自於鄉野奇譚或口述歷史，透過田野調查，把生活議題轉化為故事劇場。

「LAB計畫」：演員的身體研發中心，回到古典三位一體的思維來重新探索當代演員的身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