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12.12：首爾之春》這部電影時，我是氣著離開電影院的。當然，我生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電影不好看，其實恰好相反，我覺得電影非常好看，但電影中發生的事情真的讓人看完有股說不出來的悶氣。
改編歷史事件，尤其是知名、重大歷史事件的作品，其實有一個先天上的劣勢，那就是你的觀眾很可能已經事先知道整個事件的結果了，這也意味著，作品需要以一個「觀眾可能已經被爆雷結局」的前提下去思考整部作品戲劇結構的佈局，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而《12.12首爾之春》毫無疑問是逃不過這個挑戰了，畢竟它改編的是連我這個海外人士都聽過的「雙十二政變」事件，就更不用說韓國本地的觀眾了。
那這部電影應對的怎麼樣呢？我想從它是今年上映的韓國電影之中，唯二在韓國國內創下1000萬觀影人次、並獲得壓倒性觀眾的好評來看，它確實得到了韓國人民的肯定，而我與韓國的觀眾看法相似，我也覺得這部電影確實好看。
在我已經知道結果會是誰獲勝的前提下，居然還能讓我帶著怒氣離開電影院，我想除了緊湊的導演節奏、嚴謹的劇本以及一票頂級卡司出神入化的表演之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元素，那就是它的特殊反派結構：有「旅程」的反派。
所謂的「旅程」，其實是個大概念的統稱，意指著角色在作品之中所經歷的整個過程，也可以被理解為故事本身。不過這個概念很複雜，在此就輕輕點過：「旅程」其實就是角色經歷的一連串事情的起承轉合就好。
而在決大部分的作品裡面，「旅程」都是主角的專利，因為旅程的組成較為複雜，所以呈現的篇幅成本其實是相當高的，理論上創作者不會在一個故事裡面呈現超過一個旅程以上，而這稀缺的資源當然得優先使用在劇中最主要的角色身上，也就是我們的「主角」。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如果是雙主角、或群像流的作品，那旅程可能就不會只有一個。但是在眾多例外之中，對我來說最有趣一種莫過於「有旅程的反派」了。
決定一個反派好壞的，其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就是它對主角是否產生足夠的威脅性，這點必須先成立，「反派」這個概念才會成立。而創作者要讓反派顯得很有威脅性，維持住反派的神秘感是一個直觀有效的方法，我們對敵人的資訊越不清楚，敵人就會顯得越發的強大，這種敵明我暗的氛圍，是壯大反派威脅性最理想的狀態。
換句話說，當作品選擇向觀眾揭露反派的底牌和資訊時，反派強大的形象就有可能受到影響，而當反派完全失去神秘面紗的加持，當觀眾對於反派的背景、動機、底牌、計畫等都瞭若指掌時，反派的地位就會被拉到與主角相等的位置。
這時候，正反兩派比的就是誰的牌面比較好、誰的牌技比較好，變成一種「智鬥」的局面，而為了添增作品的戲劇張力，一般作品都還是會把反派的牌面鋪得比主角好一點點，好呈現反派對主角的威脅性，同時讓主角的旅程顯得更為豐富精彩。
然而，在極特殊的情況下，創作者會將反派的底牌設定的比主角還要差一點點，讓主角處於相對有利的位置，讓反派處於相對不利的位置，而當反派取得目標的困難還有障礙比主角還要多的時候，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呢？沒錯，反派就會變成那個有旅程的人。
《12.12首爾之春》特別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如果大家仔細分析這部電影的話，應該不難發現大反派全抖光一開始的處境其實是相當不利的。他的官職比李星旻所飾演的鄭祥稿低，而且他正在被這名長官針對，即將被貶到偏僻的地區，所以他必須奮起反抗，才能避免自己墮入最糟糕的結局。
有趣的是，全斗光不僅是開局不利，連他反抗的計劃也是困難重重，首先他所計畫的「構陷鄭祥稿參與前任總統謀殺」一事本身就不符合程序，所以他必須取得國防部長的同意並獲得總統的授權才可以，但國防部長在他開始實施計畫時卻躲了起來，而他兩次會見總統，總統都回絕了他的請球，讓他的行動在這整部電影裡面成為了一個明確的違法行為。
不僅如此，他第一次從總統府離開時，還差一點被敵方給抓了起來，調動的軍隊還屢次出現狀況，好不容易把軍隊帶進首都，即將取得勝利了，主角卻打算用飛彈與他同歸於盡，老實說，他這趟政變之路可以說是走得相當坎坷。
全抖光面臨危機的次數，如果仔細算起來，絕對是遠遠超過主角。然而，這其實是一件相當詭異的事情，為什麼《12.12首爾之春》要用主角一般的規格去呈現反派政變的心路歷程呢？甚至營造出一種他的政變也是得來不易的感覺，這種原本能激起觀眾亢奮情緒的絕地大反殺的情節，為何會用在反派身上呢？
其實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坐落在這部作品，那個先天的特質上面，沒錯，那就是它是一個真實歷史事件改編的故事，而且是直接以這起事件的核心人物去撰寫的故事，因此這部電影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就如前面所寫，創作者須假設觀眾已經知道這起事件的結局去鋪排這部電影的戲劇結構，在這種前提底下，隱藏反派的身份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能選第二條路，揭露反派的神秘面紗，並讓他與主角進行一場權、武、智力的鬥爭。
但觀眾已經知道這起事件最終的結果了，電影又應該如何避免觀眾的預設心理，讓他們對整部電影保持高度的專注力呢？電影採取的方法很簡單，卻也很巧妙，那就是不斷放大主角贏的可能，同時不斷增加反派輸掉的機率。
觀眾有預期沒關係，觀眾可能事先知道結局也沒關係，我們就用力地往著反方向走去，讓主角處於絕對有利的位置，讓反派成為那個必須費盡千辛萬苦、克服各種困難、有一趟完整「旅程」的那個人。電影不避諱地讓你看到反派的焦慮、看到反派奮力闖出總統府、看到反派拿起槍來要夥伴們殺了自己的局面、讓你看看這個身處不利位置的反派，如何一步步扭轉局勢，最終贏下這場戰役。
也正因為反派政變的這麼辛苦，似乎隨時都有輸掉的可能，這部電影無形間帶出了一個微妙的問題，那就是中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這場本來不利於反派的戰局，逐漸導向了反派的勝利的？是那群無能的長官嗎？是那群不敢違抗命令的軍人們嗎？還是整個體制的問題呢？其中的批判意味相當濃厚，引人深思，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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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劉育松
英國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戲劇評論與戲劇構作研究所畢業。《兩個戲劇顧問》Podcast主持人。
「品劇場」現任劇團團長，團隊作品《舊友新交》、《安庭》、《戀愛OX》曾獲臺北藝穗節『戲劇中的戲劇』及『北藝精選獎』等獎項。
現從事劇場演員、戲劇企劃、戲劇顧問、劇本翻譯等相關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