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望，一條羊腸小徑自腳尖延展，身處一望無際的曠野中，除了鞋底摩擦砂礫的聲音，宇宙並沒有在長達 800 公里的西班牙朝聖之路上，對傅孟柏發送開示的訊號。
「徒步一個月這件事，如果你沒有做，是完全無法體會那個感覺是什麼的！感覺並不是純粹的快樂，走到中後段，只剩下跟自己對話。」不間斷地行走、身體的疼痛、舉目所及的單調景色⋯⋯走得時間越長，傅孟柏越懷疑自我。他最常問自己：「我到底在這裡幹嘛？」次之：「等下要吃啥？」
抵達終點，才發現一切不用強求。「我就是沒有連結到宇宙的訊號，但那仍是我人生旅程中很棒的經歷。只能用腳一步步走到目的地，這件事情本身，就會帶來一些意義。」
生命的足跡正來自持續邁步，向著一個目的，反覆注目。
甫上映的新作《售命》以賤賣生命來反思活著的意義。傅孟柏在劇中飾演主角「阿良」，是個喪失生活熱情的糜爛魯蛇，嘗試各種離譜的自殺方式，都死不成；有天靈機一動，想著「既然要死，何不撈一筆？」於是上網拍賣自己的生命。全片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呈現，拋出「何謂生命價值」的大哉問。
回想自己的人生狀態，傅孟柏笑著承認，也曾經歷與阿良相似的茫然。
退伍前後，傅孟柏在朋友的製作公司幫忙一段時間，有案子就剪片、收音，沒工作就狂打電動，每天上演沙發爭奪戰，輸的人睡地板。三五好友窩在一起，迷茫卻自由。說到這，他突然改變了聲音的情緒，以口白唸出對話：
「欸你覺得我有沒有辦法靠拍片維生？」
「如果我有一天也可以演電影就好了～」
「唉怎麼可能！」
像從回憶中甦醒，目光從遠方拉回現實，他的聲音回到訪談當下的緩慢溫潤。傅孟柏直率表示，自己私下跟朋友相聚都在講垃圾話，「或許我們心底都有種不甘心、不服輸。」至此回望生命足跡，當年不服輸的魯蛇們隨口說的玩笑話，都在一一成真。
演員路上，那股想自己定義輸贏的倔強，驅使傅孟柏反覆思索表演的意義，「表演或說任何藝術，它是主觀的。既然主觀，就沒有絕對的好壞，那也就沒有絕對的成功吧？」曾經，他認為表演很個人，直到體認觀眾正藉由表演從他身上獲得一些力量、理念或角色的氣息，表演之於傅孟柏多了責任感，不再只為自我追求，背後多了份想傳遞感動給觀眾的真切念想。
感動人的演出，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傅孟柏曾說，若自己能帶來「感動人」的演出，那就太好了！表演撼動過他，那種心被觸動的瞬間，何其細微、珍貴。
作為演員，是否想追求那樣的感動？他坦白說：「太困難了！因為對表演者來說，那也是發生在一瞬間吧。又或許，我在演出某段落或某個片刻時，自己非常感動，但觀眾不見得感受得到。但如果我的表演無法觸動自己，觀眾一定什麼都感受不到。」
他說得中肯。並不是想著「我要感動別人」就能做出動人的演繹，表演者能做的，只有全心全意沈浸於演出當下，然後祈禱自己想傳遞的情緒、想發出的訊號，有人能收到。
更何況一部好的戲劇作品，是整個團隊的結晶。燈光、剪接、配樂等都會影響畫面的渲染力，簡單來說，感動人的演出需要太多因素配合，說實話，那真需要天時地利與人和。
既然「感動」無法強求，傅孟柏選擇向內觀看自己，期待打破慣性，成為一個有驚喜的人。
「我所謂的慣性，有些人會把它形容為特質或質地。質地是很難被改變的，我不可能明天就變成一個說話很宏亮、節奏很快的人。但我可以思考，試圖去改變根本的質地會發生什麼？這樣想就蠻有趣的。」
當保有最初的自己、最純粹的特質成為多數人的追求，他拋出的這番話讓我忍不住問：為什麼想改變自己的質地？傅孟柏的回答，更像一個提問：「嘗試去改變的過程，比起實際結果，難道不更讓人興奮？」
「因為啊，根本就改變不了！你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的人。只是，你可以努力『去改變』，你可以藉由這個過程讓自己產生一點變化。」
登！彷彿被傅孟柏開悟，豁然開朗。整理人生的某段時期，過程或有體悟、或有懊悔，都因你真正動手整理了，那段曾經歷的時光、那個自己，才有所看見。
個性使然，傅孟柏對周遭的一切充滿好奇，這股特質於他曾是一把雙面刃。工作時，他關注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演出，他好奇攝影走位、燈光陳設，也常跟導演討論劇本，探討可能的劇情走向，「我覺得這個狀態改不了，在某階段這個不能專注於自己演出的狀態，對我來說其實很干擾，它會影響演出的質量。我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打開，卻沒顧好自己的東西。」
警覺到這個現象後，有段時間傅孟柏嘗試關起自己的好奇雷達，什麼都別多管，先顧好自己的任務。這個「去改變」的過程讓他對自己有更深的認識，「我現在就是認清一個事情：『我就是這樣子，我就是感受得到，我就不是一個只活在自己世界的人。』認清這個事實，然後朝著『保有感知的同時，專注於表演』這個方向去努力。」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坐在有晚風吹撫的陽台邊上，風起了，他開口，「到了某個年紀，相較於挑戰自己、突破自我，我發現，懂得認清事實，或許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傅孟柏喜歡古谷實的漫畫作品《深海魚男》，男主角「富岡」也是個魯蛇，無法融入社會，嘗試改變自我而換好幾次工作，繞了許多遠路，最終都回到原點，當遊手好閒的夜班警衛。該漫畫以深海魚的知識，對比現代社會中過度鼓勵人們積極向上的勵志思維：
深海魚是不能直接被拉到海面上的，因為水壓的急速變化，牠們的眼睛和內臟會在被拉到海面的瞬間爆開，因此，作為深海魚，除了深海，哪裡都活不了。
面對每個來到面前的提問，傅孟柏總是仔細咀嚼，慎重地以低沈聲線給出耿直的答覆。這份真誠，讓人忍不住嚮往一個更直率的活法──生命中無果的嘗試、求而不得的念想、不能停下的腳步，都是為了無數次讓我們認清現實，坦然地，以「屬於自己的姿態」活下去。
採訪、撰稿：吳孟倫
編輯：呂嘉薰
攝影：楊雅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