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拍攝完《征服北極》，導演楊力州曾說：「見過世界，見過眾生後，就想要見自己，回望家鄉。」此後有了《被遺忘的時光》、《青春啦啦隊》、《拔一條河》、《看不見的島》到如今的《愛別離苦》，作品面向台灣社會、人文關懷、市井小民。
此一回望歷時十年，他途經許多生命故事，駐足邊陲，遠離中心來企及真相。「我一直在意的或思考最多的是『邊陲』這個角度。我覺得邊陲是個相對詞，龍潭也好，或《愛別離苦》中的女性生命故事也好，或我去到南極、北極，這些都是邊陲的命題。邊陲的相對詞就是中心，我選擇將我的目光放在邊陲的事物上。」他繼續說：
「一直以來我的成長、我父母親的生命樣貌，都來自邊陲，我必須站在邊陲之地，才能看清楚事情的真相。站在中心，你是看不到世界的樣子，因為你只看到自己。」
於是，楊力州不僅來到邊陲，他也成為邊陲。
女兒「楊乃糖」小時候還不明白什麼是「導演」，在家長會上介紹父親是拔河隊教練。或許，在女兒心中，每隔一段時期，父親就變成新的角色，或是療養院志工，或是啦啦隊隊員，日復一日地從家中奔波到他方。
來到桃園龍潭的菱潭街，召喚楊力州拍下《愛別離苦》這群女性故事的契機，出自親臨一位母親的憂心現場。
同志伴侶陳喵、家華在菱潭街開了一間獨立書店，談多元性別。家華的媽媽時常來幫忙顧店，她曾抬眼看彩虹旗：「那面旗，我很不喜歡。」然後低頭，繼續幫女兒打理店舖。在一次尋常閒聊中，她眼神擔憂地問楊力州：「你會不會覺得我女兒不正常？」
那句話讓楊力州想起自己的母親，漸漸將目光轉向這條街上的無名女性。
「片中的人物遇到一些挫折，仍試著去找到愛這個世界的方法；苦不是悲愴，苦跟愛是一樣的東西，就是一種生命的體驗。就算我沒有賦予這些角色名字，觀眾還是能在他們的生活中看見類似的角色。我突然就覺得，好像應該讓這些看似微小、微弱，但對某些人或某些價值而言是巨大存在的身影，用一部電影或紀錄片記錄下來。」
監製朱詩倩則形容那條街都是「在療傷的人」──被重男輕女的傳統價值綑綁，感覺失根的女人；因夫家阻止，長年與孩子分隔的離婚媽媽；曾被侵犯的身體、不被社會認同的性取向；心懷夢想卻不得志的惆悵⋯⋯這些女性的故事，朱詩倩溫柔表示，宛若亞洲女性的生命縮影，她們的故事會鼓勵你，給人勇氣去面對人生中必要的戰鬥。
朱詩倩同感社會框架如何綑綁女性，不平等的角色期待如何規訓人們活成一個規矩卻非心之所向的角色，以《愛離別苦》的監製、楊力州妻子、楊乃糖和楊樂多母親的多重身分參與此次專訪，她分享一路以來拍片的視角與初衷：「我覺得『做自己最好的樣子』、『成為自己』是這部片想鼓勵大家的。如果你不喜歡自己的人生、討厭目前的人設，那你可以為自己做些什麼呢？我們可以開始去思考這個問題，這也是我所認為的『愛自己』。」
她分享，有次楊樂多對她說：「我們家有一個導演就夠了，我想要妳當媽媽就好。」朱詩倩柔軟卻堅定地回應兒子：「媽媽是楊樂多的媽媽，可是不代表我要放棄追求自己的熱愛，放棄成為其他的角色。」
短短幾句話道出眾多職業女性的心聲，也回應《愛別離苦》中，每個角色從卡住的人生自問想成為什麼模樣的心路歷程，「我們常常沒有辦法做自己，必須成為媽媽、成為母親、成為妻子，影片裡的每個角色都有受挫無法做自己的時候，她們帶著受傷的過往來，但都漸漸在這條街找回自己。」
持續產出溫暖而犀利的紀錄片的楊力州，拍攝動能來自年輕時目睹520農民運動的抗爭現場，以他的話來說，那股動能就是「憤怒」。「到現在，我每個題材還是憤怒欸！但那個憤怒透過紀錄片被轉譯了，因為光是憤怒，無法解決問題。」
一場《愛別離苦》的特映後，經常為婦女權益奔走的律師尤美女找上楊力州，提及紀錄片中所有女性的困境，就是她推動婦女運動四、五十年來的題目。尤美女半開玩笑地說：「啊怎麼剛好都在這條街給你碰到？」楊力州停頓一下後回應：「或許就是因為這些現象普遍存在尚未解決，我才能在這條一百公尺不到的街裡，拍到這些女性故事。」
紀錄片要溝通的主體除了社會、政治、法理，之於楊力州，紀錄片更是打開生命經驗的一扇窗，讓觀者從中看見截然不同甚至陌生的世界，進而能與別的生命、物種連結，產生同理。
要做一個紀錄片導演，他直言，愛這個世界很重要，就算是痛恨不公不義的事也算，有時憤怒也是愛世界的一種表現。
「我認為，紀錄片非常具有社會性，我比較在意溝通。如果所有的衝撞都無法產生溝通，那對我而言就不是最好的選項。我會希望我的紀錄片是有效的、是有辦法被溝通的。」
相較於類型片，紀錄片在製作及行銷上的難度都更高，時常耗費鉅額拍攝，得到的回饋不成正比。為什麼堅持做不合投資報酬率、甚至虧本的事？同為紀錄片導演的朱詩倩感性表示，初衷很重要、利他很重要，但愛與付出無法被量化，她始終相信自己在做看似沒有成效，但總有一天能幫到他人的事。
「這些紀錄片翻轉了被攝者，不是因為我們多厲害或多偉大，而是因為被攝者透過紀錄片重新看見自己。而那些看紀錄片的觀眾，或許也會因此被觸動，作出一些不一樣的人生選擇。我總覺得這件事好重要。」
朱詩倩的口吻很有溫度，聽著彷彿就能被療癒，或者可以說，這對夫妻的創作與愛的能量流洩地太自然，讓人很願意感受並相信他們的真心，也確信，他們是在做讓自己快樂的事，這便是他們生命厚度的養成，很純粹地，大力擁抱這個世界。
走進戲院觀賞《愛別離苦》後，再驅車到龍潭這條無名的街道，或許你也會在這裡找到一種無法被量化、屬於生命的力量。
採訪、撰稿：吳孟倫
編輯：呂嘉薰
攝影：吳宙棋
